好莱坞的英国演员里,安东尼·霍普金斯是大哥大
2020-02-29 21:27 虹膜 欧美范作者/来源:Interview
译者:易二三
校对:Issac
在可以追溯到20世纪60年代的职业生涯中,安东尼·霍普金斯爵士已经出演了100多个主要角色,他那些丰富充实、令人难忘的角色原型在好莱坞至今居然还能推陈出新,这真是个奇迹。
在过去,这位出生于威尔士的81岁的奥斯卡奖得主扮演过比他本人狡猾聪明得多的精神病杀人犯(《沉默的羔羊》及其续集《汉尼拔》、《骨折》);处于情感危机边缘、内敛矜持的英国人(《霍华德庄园》、《告别有情天》、《影子大地》、《遭遇陌生人》);定义了20世纪的偶像级艺术天才(《狂爱走一回》、《希区柯克》);演了比其他人都多的莎剧角色(《哈姆雷特》、《李尔王》、《圣诗复仇》)。更不用提这些年来他合作过的诸多银幕之神(他的第三个电影角色就在1968年的《冬狮》中与凯瑟琳·赫本和彼得·奥图尔演对手戏)。
许多演员在镜头前演了60年后,可能会失去激情或干劲。但霍普金斯不是这样,他有着标志性的、热源追踪般的蓝眼睛,大背头的发型,外科手术式的轻快嗓音。他的忍耐力可能与这样一个事实有关:虽然他在大银幕上频频出现,但他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了自己的私生活的隐私(尽管他调皮的Instagram账号有100多万粉丝)。又或与他最初在伦敦剧院舞台上积攒经验有关;霍普金斯有一种庄严的戏剧气质,他的表演有一种高贵感,能提高任何故事的水平。也可能只是霍普金斯不知道如何拒绝一个好角色。
在最新的一部影片中,他饰演备受争议的本笃十六世,从2005年到2013年,他领导着天主教会的12亿信徒(这也不是霍普金斯第一次饰演神父了)。费尔南多·梅里尔斯执导的这部《教宗的承继》于去年9月在多伦多电影节上放映,出生于巴伐利亚的、处于教会顶端的保守派/强硬派与富有同情心的改革派针锋相对,后者最后将取代他的位置(未来的教宗方济各在乔纳森·普雷斯的表演中展现了极大的同理心)。
在霍普金斯的手中,原本可能是冷酷无情、坚忍不拔的人物刻画,变成了一种自卑感和自我迷失的证明。在影片的大部分时间里,这位演员都穿着白色长袍,戴着白色无边便帽,穿着鲜红色的鞋子,戴着金色的十字架,戴着一块像是Fitbit公司出品的电子表,记录着他每天在梵蒂冈的步行步数。其结果是一幅富有同情心的肖像,描绘了一位因年事已高而失去权力的领导人,需要「精神助听器」来引导他的信众。然而,观众还是禁不住喜欢那个穿着镀金长袍、容易犯错的人。
霍普金斯第一次与布拉德·皮特合作是在1994年的西部史诗片《燃情岁月》中。他们在1998年的奇幻电影《第六感生死缘》中再度合作。去年10月,这两位经验丰富的演员在比弗利山庄的一家酒店会面,讨论了很多事情,包括坦然面对自己的错误。
布拉德·皮特(以下简称皮特):你相信命中注定吗?我不是指命运或神性。我只是说有些事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。
安东尼·霍普金斯(以下简称霍普金斯):我相信。
皮特:我是在过去几年才开始相信的。你怎么看待它?
霍普金斯:我常常梦见大象。我不知道为什么。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,名字叫《象童》。一头大象带着主角萨布穿过丛林,我记得当时我是和祖父一起看的。我的印象是我坐在一头巨大的野兽身上,不管它是什么——某种生命。在某个时刻,我下意识地选择了坐在这个美丽而强大的东西上,任由它带着我去任何地方。我认为像你和我这样的人身上发生的一些事,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。也许是一种逃脱的欲望。但我现在相信的是,我们不能一味自夸或自责。
皮特:我有相似的感受。尤其是自夸方面,我仍然还在与自责进行挣扎。
霍普金斯:自责什么?
皮特:我意识到,作为一种宽恕自己、以及那些我并不引以为傲的选择的行为,我珍惜这些失误,因为它们带来了一些智慧,进而带来了一些其他的东西。两者缺一不可。我把它看作是我在这个阶段刚刚开始拥抱的东西。但我当然不觉得我可以因此而自夸。
霍普金斯:我听说你曾经有酗酒的问题。
皮特:嗯,那对我说其实是一种伤害、一种逃避。
霍普金斯:酒有时候是必须的。
皮特:在某种程度上是的。
霍普金斯:酒是一份礼物。不过我在很多年前就把它戒掉了。
皮特:我记得在拍《第六感生死缘》时你提到过,你早就戒酒了。
霍普金斯:几乎有45年了,但我在这件事情上并不是一个传道者。
皮特:我也不是。
霍普金斯:但我回过头去看那些事时,我想,「这是多么好的祝福啊,正因为它是痛苦的。」我做过一些糟糕的事。但在某种程度上,一切都事出有因。当你回头想想,「天呐,我竟然做了那些事?」同时好像有个内在的声音在说,「结束了。过去了。向前看吧。」
皮特:所以你接受自己所有的错误。你的意思是,「让我们承认自己的缺点和尴尬。这里面有一种美。」
霍普金斯:这很棒。
皮特:我同意。最近我也是这样看待的。我认为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,我们很喜欢评头论足,很快就会给人定性。我们一直非常重视错误。但下一步,你在犯错后所做的,才是真正能定义一个人的。我们都会犯错。但下一步是什么?在我们的文化中,人们似乎不会停留在原地,去看那个人的下一步是什么。这是我觉得更激励人和有趣的部分。
霍普金斯:我们都搞砸过。
皮特:「去它的。」这是在拍《燃情岁月》时我听到你说的第一句话,那时我的事业刚起步。这句话我一直记得,就像是一个主题、一个指导方针。「去它的。」
霍普金斯:我曾经问过一个耶稣会教士,「世界上最短的祷告词是什么?」他说,「去它的。」这是寻求解脱的祷告。只需要说,「去它的。」这些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享受生活本身。你当下的生活很奇妙的。
皮特:一切都有相关之处,不是吗?
霍普金斯:我一直过得很开心,我不敢相信自己现在在这。
皮特:你和以前一样凶猛、强韧、充满活力。
霍普金斯:你和以前一样从容不迫。
皮特:差不多,这是我习惯的节奏。不过我有时候会迷失,被某件事缠身,双手脱离了方向盘。
霍普金斯:你也是个普通人。
皮特:我的确是普通人。我偶尔有幸和弗兰克·盖里一起出去玩。他刚满90岁,但和以往一样富有创造力,创造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些伟大建筑。这让我想到,「我们是人,我们想要目标,我们想要生活的意义。」但要做到这一点,有两件事很关键:保持创造力,与我们所爱的人在一起。
霍普金斯:就是这样。我很尊重你这样的做法,因为你有种生命的自然力量。在拍《第六感生死缘》时,你很安静,没有制造任何麻烦。我是那个片场的麻烦制造者。
皮特:在拍那部电影的时候,我其实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期。我觉得很受束缚,不太自由。
霍普金斯:你感觉不自由?
皮特:一点也不。拍《燃情岁月》的时候很自由,我在那里的感觉不错。那么《教宗的承继》是关于什么的?它很迷人。看你和乔纳森·普雷斯的对手戏就像是看德约科维奇和费德勒的决赛。都是非常令人震撼的场景。你们做的事情让我感觉很特别。
霍普金斯:其实我之前和乔纳森不熟。我们开过一个玩笑,因为他被放在通告单上的第一个,我就说,「我可是一位爵士。」
皮特:(笑)确实挺好笑的。
霍普金斯:我的经纪人打来电话说,「你要演教宗。」我说,「好。」我做了很多调查——算不上调查,我想弄清楚整件事的真相,但又不想太过深入。我去了罗马,就像约翰·韦恩说的,在纪念碑谷待一年,你根本就不需要考虑怎么演了。
皮特:影片中有一些比较长的戏我到现在都还很喜欢,但放在电影院去体验似乎就不那么令人愉快了。我知道《教宗的承继》会先在影院上映,然后再登陆网飞。我真的很喜欢这些流媒体服务,因为我看到了很多大胆的故事。我看到了制片厂不会投资的题材。通过流媒体服务,艺术家有机会赌一把。我觉得电影越来越沦为奇观,越来越哗众取宠。我并不是说这是消极的,但我也看到了更多像《教宗的承继》这样发人深省的作品,我对此非常感激。
霍普金斯:流媒体确实很棒。我重看了一遍《生命之树》,然后在流媒体平台上找到了《细细的红线》,我还看了一些不错的连续剧、英国剧。
皮特:《杀死伊芙》不错。
霍普金斯:你看过《幸福谷》吗?
皮特:没有。
霍普金斯:我不太喜欢去电影院了。除了,比如说,我去看了《好莱坞往事》。我不太喜欢看绿幕拍的电影。我去看过几次,都很有趣,但我就是不喜欢。我可能太老了,它们不适合我。
皮特:的确。还挺有趣的。
霍普金斯:人们不时问我关于生活现状的问题,我都会说:「我不知道,我只是个演员。我没有任何意见。演员都很蠢。我的意见一文不值。对我来说没有争议,所以不要让我卷入其中,因为我不会参与。」
皮特:我也有同感。我不在乎。我很高兴事情总是在发展和变化,抱怨没什么意义。你必须和现在所有的东西一起工作。就像数字技术一样,他们用它做了拍了很多了不起的电影,所以我并不为胶片被越来越少地使用而感到惋惜。当你扮演一个在现实生活中有原型的角色时,你的责任是什么?没有办法完全重现一个人的真实生活,但你会力争把握住精髓,不是吗?
霍普金斯:奥利弗·斯通找我演尼克松时,我问他,「为什么要让我演?」他回答说,「我读过一篇关于你的访谈,说你是一个不合群的人。那就是尼克松。」所以我看了很多关于尼克松的电影,还去了加州的约巴林达,去参观尼克松出生的房子。比尔·克林顿跟我说,他当总统的时候每周都会和尼克松通电话。
皮特:真的吗?
霍普金斯:克林顿会问他关于中国和俄罗斯的问题。克林顿是这样评价他的:他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,但他身上有一种不安全感。奥利弗试图这样刻画他——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,而是一个会犯错误的人,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。我发现扮演他很让人十分动情,因为我能感觉到不得不辞职的耻辱。然后是不得不说再见的耻辱。
皮特:登上直升机。
霍普金斯:我还听说了关于他妻子的事情。他们起飞时,她都不敢低头看白宫的草坪。
皮特:从人文主义的角度来看,这是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。对我来说,最难忘的时刻是他——或者说你——有那么一刻,像是在说「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?」
霍普金斯:就是这样。你可以看到他的痛苦,你会想,「我比他更好吗?不。我不比他强。我有我自己不道德的怪癖。」
皮特:某种程度上这又回到了命中注定的话题。
霍普金斯:是的。我们为什么要做我们所做的事情?不清楚。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之前一直在喝酒。我这么做是因为这是我唯一知道的事。现在回想起来,我会说,「嗯,还不错,但我不想再做了。」当时我造成了一些伤害,但我已经为我所做的事向人们道歉了。这是生活的一部分。无论我们有什么力量,我们都需要宽恕。这结束了。忘了吧。继续前进。
皮特:我觉得这很妙,也让我想到我们是多么倾向于看到黑白分明的东西,而不是探讨灰色地带的东西。
霍普金斯:有一部很棒的关于马龙·白兰度的纪录片,片中有一场他和他父亲同框的戏。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演员,但他的父亲从来没有赞赏过他。有一个他父亲坐在他旁边的镜头,迈克·华莱士问,「你怎么看待你儿子的成功?」他的父亲说:「嗯,还行吧。」你可以看到白兰度受到的伤害。我哭了。我的问题是,我一有机会就哭,因为一切都在感动我,因为我老了。在内心深处,我们会把包裹在我们所有的防御上的墙纸一点一点地剥掉。你经常哭吗?
皮特:我是出了名不爱哭的人。我大概已经有20年没有哭过了,现在我发现自己,在人生的后半程,更容易受感动了——被我的孩子们感动,被朋友们感动,被消息感动。只是感动。我认为这是一个好迹象。我不知道它的走向,但我认为这是一个好迹象。
霍普金斯:随着年龄的增长,你会发现自己只想哭。
皮特:真的吗?
霍普金斯:是的。它甚至与悲伤无关。而是关于生命的荣耀。
皮特:我从你的脸上看到了和我认识你那天一样多的快乐,如果不是更多的话。过去几年我一直在雕塑工作室玩雕塑,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说你一直在像狺女(banshee,译者注:爱尔兰传说中预报死讯的女妖)一样画画。这是怎么回事?对我来说,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创造,但它对你有什么意义?
霍普金斯:因为它让我远离麻烦和世俗。在斯黛拉和我结婚之前,她发现了我的一些带有图画的草稿。她说:「我想让你为婚礼画些画,作为派对礼物。」我说:「我画不了。」她又说:「那这些是什么?画吧」。她把它们装裱了起来,然后说:「好,现在就开始画吧。」我继续说:「我不会画画。」她说:「他们会把你关进监狱吗?画吧。」于是我有了一个画室,开始画画,并且开始卖画。在马里布的工作室里,我在泳池边挂了一些画,有一次,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斯坦·温斯顿来参加烧烤,他来工作室小便。我碰巧在那里,他问我,「谁画的这些?」我说:「是我。」他说:「你为什么摆出这副表情?」我说:「嗯,我没有受过训练。」他说,「别上任何课。你有天赋,你是一个艺术家。你可以画画。我不能这么做,因为我是个学院派的画家,但你是自由的。」
皮特:当你意识到有那么多东西等待被发现,有那么多你喜欢做的新事情时,难道不令人兴奋吗?
霍普金斯:人们常常问,「你的想象是什么?」我会回答。「我没什么想象。我只是回到画室,看着画布,把颜料涂上去。」
皮特:你可以在画室待多久?
霍普金斯:一整天。
皮特:我发现在画室里的一些日子是艰苦的、孤独的、单调的,而另一些日子是愉悦的、美丽的——事物是流动的,这令人赞叹。
霍普金斯:很美,不是吗?
皮特:作为演员,我们所参与的是团队运动。拍电影需要所有人的配合。我们只能出自己的一份力。有时候结果会比我们那天贡献的力量更好。有时结果比我们那天贡献的力量要差。但这是团队合作。我一直有一种渴望,做一些自主就能完成的事情。我觉得这是是精神层面的。
霍普金斯:为了激情、纯粹的享受、生命力而去做一些事情是很重要的,但不要把它看得太严重。
皮特:去它的。
霍普金斯:去它的!我认为,坐在这里,这听起来很感性,但这是我们婴儿的一面。我的手机里有一张我小时候在海滩上的照片。我会看着他说,「我们做得还不错,孩子。」
皮特:当你这么说的时候,我不认为你指的是世俗的成功。
霍普金斯:不是。
皮特:你说的是做人的方面。
霍普金斯:嗯,我们最初的记忆是如此神秘。我还记得那天和父亲一起在海滩上的情景。我一直在哭,因为我把他给我的一小块糖弄丢在沙子里了。那个受了惊吓的小男孩——他注定要长大,在学校里成为一个白痴,变得无知、孤独、易怒,等等——我看着他,说:「我们做得还不错。」事实是,总有一天我们会离世。我们的父母都去世了。我认识的大多数朋友也都不在了。前几天我开车在威尼斯转悠,我心想,「这都是梦。这是一场多么艰苦的斗争啊。这一切都是幻觉,但这是生命的荣耀,在一切中寻找纯粹的生命的荣耀。」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。它就在那里。它存在于我的猫、我的狗、还有你身上。不然呢?我看着我的猫跳到壁炉上的一小块地方。他不会写书,他对哲学和数学一无所知。但他是怎么做到的?这完全是令人敬畏的。
皮特:我觉得你的意思是,当我们变老的时候,我们会忘记过去,我们可以看到无时无刻不围绕在我们身边的美丽和奇迹。我们年轻的时候都错过了这些。
霍普金斯:我们太忙碌了。
皮特:忙于傲慢自大。
霍普金斯:但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。你是否感觉到生命的力量在增长?
皮特:无疑是的。
霍普金斯:完全看得出来。
皮特:我真的感觉到了。我在大自然中感受到了它,我小时候确实有过这样的时刻。但我现在对它有了更多的认识,也更适应它了。有那么多的神秘和奇迹,这让我感觉很棒。
霍普金斯:这很好,不是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