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士杰,卸下癫狂
2018-06-07 06:50 谈资 八卦在采访金士杰之前,他的那些经典影视形象开始在我脑海中一一浮现出来。
但很奇怪,浮现出来的大多都是反派角色。比如那个披头散发的魏忠贤,就算张震举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,他也能唰啦啦眨着眼极尽蛊惑人心的本事。
他压细了的嗓音像是一根时刻都会断掉的弦,极具辨识度,阴冷、癫狂又严肃,他对张震说:“这钱,拿了是个死,不拿也得死,何不赌一赌啊?”
刀虽然是架在自己脖子上的,但他依然是赌局的庄家,命运的出题人,把张震衬托得像一根上好的木材。
印象颇深的还有《外滩佚事》中的杜月笙,一身黑衣服坐在沙发里,左手捏住烟斗,右手以怪异的手势打着内心的算盘。半张脸藏在阴影里,说话慵懒,但字句间的力度不容置疑。
或者是《楚乔传》中的宇文席,用处子血炼香,恋童,杀人不眨眼,他把五官扭曲在一起,那股阴鸷劲太渗人,邪气夺框而出。
这让我感到有些畏惧,能够把自己的形象彻底替换成魏忠贤、宇文席这些疯癫反派的演员,自己的内心会不会本身就存在那一丝阴冷?
然而事实证明我真是多虑了,现实中的金士杰依旧慵懒,但并不阴冷,没有剧里那些大反派的盛气凌人,反而有些普通。这种普通是一些对父辈往事的追寻,一些从儿时便扎下深根的念头,和一些有了妻子儿女之后的小幸福。
这些“普通”构成了金士杰人生的脉络,为他搭建了作为“儿子”“演员”“丈夫”“父亲”等现实角色的血肉,或者说让他的这些形象更为有迹可循。
见到他的时候他刚从华西坝回来,他问助理是否需要补个妆画画眉毛什么的,否则看起来会有点没精神。我偷偷看向他,发现他的头发中已经夹杂了不少白丝,额头和眼角的纹路清晰可见。
他的长相确实是普通的,即使是在年轻的时候,他似乎也从来算不上帅,他曾在《春风得意梅龙镇》里跟吴倩莲自嘲自己的长相:“老看这张脸,晚上会做噩梦。”
当天他的行程安排得挺紧的,他先是去成都的故地看了一眼,然后接受好戏君的访谈,晚上七点半就去参演《最后十四堂星期二的课》,要演上两个半小时。
这大概已经是金士杰第三次或是第四次来到成都了,当我问到金士杰先生:“对这边还习惯吗?”他立马严肃地纠正了我的措辞,“不是习惯,是喜欢。”
金士杰自幼在眷村长大,附近的妈妈有的是来自四川的,所以他从小就吃过川菜,更重要的是,据说他的父母便结识于成都的华西坝。我彼时反应过来,其实金士杰对成都的情愫是来源于父辈的,有着少时记忆的呼唤。
金士杰爱他的父亲母亲,他回想起自己23岁时离家前去台北的经历。他那时满怀志气,父亲也拦不住他,只得驼着背走进洗手间,金士杰听到水龙头哗啦啦的声音里还有父亲擤鼻子的声音,等父亲出来,眼睛有用水擦过得痕迹。当然,金士杰最后还是狠下心来,独自走了。
这也是为什么后来金士杰和他的父亲一起参加了《客从何处来》,64岁的人子,要带着自己100岁的父亲,再走一次父亲当年走过的路,或许可以看成是一种弥补。
节目组把金士杰带到了当年父亲工作的地方,金士杰就坐在父亲坐过的树下,在父亲开过飞机的步道上行走,金士杰觉得自己好像从时间洪流里拉回了什么:“我好像坐上一个时光机器,让时光逆流,我重新站在年轻的父母亲的身边,看着他们当年的每个动作,每个身影,流过的汗,闻过的空气,吹过的风,晒的太阳。”
他兴冲冲地告诉编导,自己刚上了父亲当年用过的厕所,“我也在那还拉了屎,我深有快感”。从拉合尔回来后,金士杰用在那里买的圆珠笔给父亲写了一张卡片。
在路上,金士杰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在台湾南部屏东一个眷村长大的小孩,一个人望着头顶的星空在漫无边际的思考。
他对死亡的思考就启蒙自他的母亲。因为母亲的信仰,金士杰从小就跟着她出入教堂,看“永生”“死亡”“地狱”这一类的字眼在眼前蹦跶。
这引发了他对死亡最初的思考,也在他回想起时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。
在《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》中,金士杰饰演患渐冻患者莫利教授,就在面对“死亡”这个问题。这部话剧他大概演了200场了,也“死”了200回了,但他每次上台演出前,还是会给自己一个题目:把死亡再形容一下。
于是剧里莫利为自己办了一场假葬礼,邀请了邻居好友来悼念自己,听大家讲述心目中的自己,他说他听到别人念自己的悼词时,感到很幸福。
学生米奇抱憾地说,这么好玩太可惜了,我竟然错过这一个葬礼。
他笑弯了眼:“没关系,你可以参加下一次。”演到这儿的时候,台下的观众都被金士杰的乐观逗笑了。
金士杰还创作过许多以“死亡”或者“结束”为主题的剧本。
27岁那年,一边当着仓库管理员一边用业余时间,写下人生中第一部话剧《演出》。剧本讲的是舞台剧演员演出前的状态,当最后幕布拉开灯光亮起,这个剧本也就结束了。结束是否就是另一种开始?
后来的《家家酒》,讲11个小学时的死党在将要跨入而立之年时重新聚首,结果个子最小的那个男生在猜拳输了后果真依照戏言上吊自杀了。
还有《萤火》,写一个傻子误闯入地下陵墓,看到了穴中老者的回忆和梦境,最后一场大火烧死了老人,烧去了梦境。但结尾,却是傻子家新添了一个初生的小女娃。
但金士杰在《萤火》之后便没有新的剧本创作了,于是我问他为什么,他说:“很简单,后来有了孩子,表演可以赚些奶粉钱。”
跟以前比起来,他的很多看法都发生了改变。比如触碰“死亡”这个话题的时候越发的小心翼翼起来,又比如开始愿意接演更多的电影电视剧了,这一切我们从他眼中就能看到答案。
他的目光不再像上面那张倚着自行车的青年那样锐利、无所畏惧,他的眼里多了许多作为一个父亲的细腻、柔情甚至是担心。
这当然是会有些许遗憾的,但相对的,他的人生中的乐趣和成就感也有了新的来源。
在等待孩子出生的那一刻,他第一次显得如此焦急难耐又惊慌失措。当护士推开产房门时,他轰的一声站了起来,看着婴儿车躺着的两个小人,金士杰瞪大了眼。
护士告诉他,这是儿子这是女儿,然后就叫金士杰看婴儿的手:“来,这是他的手”。说着扳着手指头数手指的个数,刚好十根,数完手指数脚趾,数完脚趾数另一个孩子的。
金士杰一面耐心看着,一面在心中充满喜悦地抱怨道:这是个什么仪式?
这种喜悦可能是他在做父亲之前完全想象不到的。
有了孩子之后金士杰便接演《剩者为王》中的父亲一角。演舒淇的父亲,眼角悲伤,嘴角乐观,抿着嘴,演出了世间每一个父亲的善良的心声。
他娓娓道来的自白,不知道看哭了多少人。这一刻演员和父亲两个角色在金士杰身上发生了重合,他的确是在演戏,但也是借戏讲出了心声。这个父亲角色也成了他最为经典的角色之一。
金士杰或许还在继续着他的追寻,从话剧角色到影视角色,从人子到如今的人父,从一个结束再到一次新的开始。
采访罢,金士杰便走到了隔壁化妆间,开始着手准备傍晚《最后十四堂星期二的课》的演出了。
以下是彩蛋时间:
好戏君与金士杰的部分Q&A摘录
好戏君:在《最后十四堂星期二的课》里,您饰演了罹患“渐冻症”的莫利教授,那您跟渐冻症患者有过接触吗?
金士杰:有的,在排这个戏的时候在台北,导演就安排了一些机会让我们去接触渐冻症患者。我们到医院去,一个一个病床旁边,有专门的医护人员帮我们介绍每个人的状态,他们的家庭处境,接触过不少。
后来在上海演出的时候也接触过这样的病友,还有过坐谈会,一起交流。这个要戏走上台之前,无论如何这些人的影子在我们心里都会飘过,这是重要的,因为他们是这部戏背后受苦的灵魂一些声音。
好戏君:您在早期实验戏剧中注重肢体语言的表达,但在这部剧里作为一个渐冻症患者,只能在病床或是轮椅上有面部表情或手部动作,会给你的表演带来困难吗?
金士杰:在默剧中有一种表演,你或许在街头看过,一个人浑身涂着白或者银色的粉,他从早到晚经过他身边他没有动,那他不是比渐冻症更糟糕吗?他完全不动,连眼睛都不眨。(说着他也做了个动作,5、6秒都保持不说话不动)
默剧就是身体的一些表演,动与不动都叫做“动”,就是用我们的身体展现一个状态。早期我们练习的时候还有更广泛的题目,包括抽象的心情、颜色、天空的云彩,甚至水流火烧,渐冻症也是芸芸众生中的某一种状态。
好戏君:您在生活中是一个乐观的人吗?
金士杰:有时还是挺悲观的,也都会有吧。年轻的时候悲观强,年纪大了,有了老婆孩子,某一些乐观的东西比以前变多了。
好戏君:说到您年轻的时候,在兰陵剧坊时期你有很多剧本创作。那您对故事创作的兴趣和表演的兴趣在开始的时间上有没有先后?
金士杰: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体的。在我还是这么大的孩子的时候,我们称之为“家家酒”,自己拿一根棍就可以玩一天,自言自语的,上天下海,自导自演,不亦乐乎,到现在为止还是同一件事。在工作上看我是导演、演员、编剧,实际上我做每一件事都是三位一体的,跟童年家家酒的状态是一样的,都是往一个有趣的故事的核心走去,怎么样使说故事时更高昂,怎么样使生命中的某些事接上轨道,这是极有乐趣的事。
好戏君:为什么在《萤火》之后就没有剧本创作了?
金士杰:很简单,后来有了孩子,表演可以赚些奶粉钱。同时我写剧本需要很大量的绝对时间和绝对空间,有了孩子后就没什么完整时间了,更别提大块的时间空间了。回去找我的书桌都找不到了。
好戏君:会觉得可惜吗?
金士杰:还是有得有失吧,当然会可惜了,但相对的乐趣也在吧。
好戏君:1986年您在排演《暗恋桃花源》时,江滨柳那句“这些年,你有没有想过我”真的是即兴发挥吗?
金士杰:严格来说我真的有点不确定了,记忆在恍惚。奇怪了,当时是导演有指示,还是我自己脱口而出?两种印象都有,现在真不敢回答了,或许我该下次和赖声川面对面一起谈这个事情。
但是那个确实是一个像炸弹一样的时刻,现场排的时候,那句台词一出来之后,旁边看排戏的人一起进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,很长,连呼吸声都没了,大家屏息以待,可能有人在掉泪,有人在咬牙,有的人在他的某一场战场当中(笑)。
于是导演就说,这个炸弹一样的东西我们就不要太轻易碰它,等到要开演的时候再去碰。那个时刻太脆弱了,这也是一个很可贵的记忆。
好戏君:拍电影、电视剧只是为了奶粉钱,真正爱的还是戏剧?
金士杰:它(戏剧)还是最原始、古老的表演状态,当然喜欢了,基于它的古老,基于它应该在这个时代不存在。我的理解是,它应该绝种,因为这个时代跑得这么快,但舞台又是这么慢,一个慢工细活,真人真声的东西,天天谁有工夫来搞这个啊,我们不是都是爱看网络、大荧幕嘛,相对这种古老的感觉让我觉得我就是要玩它,才过瘾。